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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疫情中,學習失去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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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佩萱,美國諮商師與諮商教育博士;諮商了不少小孩和成人,也因此看見了不少教育現場。她發現,現場有些被視為「問題」的現象,如果有諮商專業的支援,會出現不同的可能。諮商,不只是能接住負向經驗,也能創造正向迴圈。在工作中,她接觸許多個案;在研究中,她讀到許多新知。現在,她想融合諮商經驗與學術研究,用文字跟所有關心教育的人們對話。

今年初從台灣回美國時,在飛機上看了電影【我想念我自己】(Still Alice),電影中的主角愛麗絲‧赫蘭是一位傑出的教授、知名語言學家,在五十歲時被診斷出早發性阿茲海默症,開始失去記憶與自主生活的能力。

電影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情景,是赫蘭教授在阿茲海默症研討會上的演講,一開始她便引用了美國女詩人伊莉莎白‧畢曉普(Elizabeth Bishop)的詩:「失去的藝術並不難駕馭,許多東西似乎本來就是要被失去的,所以它們的失去並不是場災難。」(The art of losing isn’t hard to master;so many things seem filled with the intent to be lost that their loss is no disaster.)

身為知名學者,「演講」曾經是赫蘭教授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而因為患有阿茲海默症,這場演說她必須要把講稿印出來,每念完一句就用螢光筆畫線,不然她會忘記自己已經講過。赫蘭教授說:人生中我努力累積而來的一切,現在全部都被剝奪了,罹患阿茲海默症後,我每天都在學習失去的藝術。

最近我常想起這首詩,想著詩中那句「許多東西似乎本來就是要被失去的」,直到這陣子我才感受到這句話的意思。我們總是在失去後才理解事情的珍貴,在飛機上可以放鬆地看電影吃東西,這是才幾個月前的事情,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很不真實——這次返台,在飛機上感受到每個人的恐懼與焦慮,才短短幾個月,我們過往熟悉的那個世界突然間消失了。

我猜想,這陣子,我們都在學習失去的藝術。

看見失去與哀傷

這幾天讀到一則令人悲傷的新聞——這次疫情嚴重的美國紐約市,有一位急診室醫師自殺了,而她並不是第一位因為疫情自殺的醫護人員。現在有許多醫護人員正在承擔著我們無法想像的壓力和痛楚——因為口罩不夠,他們必須冒著自己會被感染的風險治療病人、害怕會將病毒傳染給摯愛的家人,對於病人不斷死亡感到無助、面臨需要抉擇要救誰的道德困境、對資源不足感到失望、對體制和不公平感到憤怒、看著同事因為病毒感染而身亡感到悲傷與恐懼…最近讀著這些報導,好像不管讀再多文字,我都無法體會他們現在的處境。

最近這個世界有太多太多的失去,我常常感受到自己的胸口非常沉重。

疫情讓哀悼變得很複雜,當親人死亡時,身邊的人無法見最後一面好好告別,沒有葬禮或告別式、也沒有過往的儀式。看著每天攀升的死亡數字,我想著的是,每個數字後都是一個人,有著深愛著與愛著他/她的親人朋友們,看著這些新聞,我們一起感受著這樣的集體哀傷。

而就算身邊沒有親友因為疫情死亡,我們也經歷著另一種微妙、難以描繪清楚的失去——失去了過往的正常、本來的生活作息和型態、失去工作、失去財務穩定性、失去自己辛苦打造建立的企業、失去與親人見面的機會、失去人與人實質相處的連結、失去本來的計畫或人生規劃、失去可以去上學、與朋友同學或老師見面的機會、失去旅遊計畫、失去畢業典禮、失去可以出門的自由、失去可以和人擁抱和握手、失去對政府的信任、失去對這個世界的安全感、失去可以計劃人生的掌控感…。

直到失去後,我才理解到那些平凡的生活時刻,是如此的珍貴。

如果你感受到最近很沉重,有許多難以梳理的複雜情緒,覺得憤怒、失望、想要責備人、覺得無助悲傷,或許是因為我們在哀悼。失去不僅僅是人的死亡,任何形式的「死亡」都是失去,長期研究失落與哀悼的心理治療師大衛‧科斯勒(David Kessler)說:我們要先為哀悼命名,因為唯有覺察了這是哀悼,才能讓自己開始哀悼。

痛苦無法比較,你的任何失去,都是你的感受

回想過去這段期間,我在面對自己的失去時,常常會懷疑:「這樣的失去夠嚴重嗎?我可以感到難過失望嗎?」美國休士頓大學社工系教授布芮尼‧布朗(Brené Brown)在她的Podcast節目中提到,我們面對痛苦與失去時,很容易「做比較」,然後認為自己的失去並不嚴重,就會開始評價情緒。

這陣子以來,我也常觀察到內心出現比較和批評的聲音,像是告訴自己:「和那些因為疫情失去工作的人比起來,我現在還能在家工作,我應該要充滿感激」、「我的失去根本不算什麼,有什麼好失望難過的?」、「比起許多人,我現在實在非常幸運」。在和朋友視訊時,我也會覺得因為朋友的處境比較嚴重,所以我應該要當個支持人的角色就好,不該講我的感受。甚至對於休息我也會充滿內疚感,內心有一個聲音不斷鞭策我:「現在有許多人都無法休息,我現在應該要做更多事情。」

聽到布朗教授分享時,我鬆了一口氣——原來我不是唯一一個有這樣感受的人。如果你最近也覺察到內心評價自己的聲音,這些都是很正常的,我們可以練習去覺察這些評價的聲音、練習溫柔地善待疼惜自己(Self-compassion),像是跟自己說:「對啊,有這樣的想法很正常。面對疫情帶來的影響,真的很不容易。」

布朗教授解釋,我們會去比較痛苦,是因為我們誤以為同理心是有限的——我們認為如果我給自己的哀傷空間,那麼能夠給予別人的同理心就會減少。但是痛苦無法比較,你的失去與哀傷,是屬於你的感受;而別人的痛苦與失去,是屬於別人的。

你的哀傷與別人的哀傷可以同時存在,同時擁有各自需要的空間。

面對失去,允許自己哀悼

心理學家伊莉莎白‧庫伯勒—羅絲(Elisabeth Kübler-Ross)提出了哀悼五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悲傷、接受。這個階段是要讓大家知道在哀悼的過程中有這些情緒和反應都是正常的,這些階段不是線性的,也沒有一定要照著這樣走。

回想過去這段期間的感受時,我觀察到了原來我也在哀悼的不同階段中來回遊走:有時候在否認狀態(相信美國到暑假就可以恢復教室上課、這個疫情很快就會結束了)、有時候感到憤怒想責備人(對某些領導者和組織憤怒、對於不好好遵行社交距離的人感到憤怒)、有時候感到悲傷無助…這些複雜的情緒攪在一起,常常讓我覺得胸口很沉重,但又說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而當我能夠辨認原來這是哀悼時,我更能理解自己的內心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很喜歡的心理學家蘇珊‧大衛(Susan David)提到,當她的父親過世時,十五歲的她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每天笑臉迎人,而為了壓抑痛苦,她開始用暴飲暴食來麻痺情緒。直到後來有一位老師給她一本日記本,鼓勵她把任何情緒都寫下來,她才開始讓哀傷一點一滴冒出來。

哀傷不需要被治好,哀傷需要的是一個空間讓它存在、被見證。情緒需要流動,當我們壓抑情緒不去感受時,這些情緒和哀傷就卡住了。

面對疫情所帶來的哀悼,你可以給自己一些空間,讓這些哀傷情緒能夠舒展開來,你可以嘗試用各種方式表達情緒,像是寫下來——這些寫作不需要通順、不用寫給別人看、你也可以寫完就刪掉,這是屬於你自己的哀傷情緒。

就算你覺得自己的失去「沒那麼嚴重」,你的失去是你的感受,它值得擁有一個空間。同樣的,別人的失去也需要好好被見證,每一個人的哀傷都值得擁有一個空間。

同時容納生命中的喜悅和哀傷

在經過伊莉莎白‧庫伯勒—羅絲的家庭同意後,心理治療師科斯勒在悲傷階段中加入了第六個階段:尋找意義(Finding Meaning)。科斯勒解釋,親人的死亡並不是為了「教你什麼」,而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有失去與哀傷,失去是生命的一部分。在發生失去後,我們可以創造出什麼樣的意義?

這次的疫情我更理解到,愛與失去、快樂與悲傷,都是生命的一部份,我們要練習的是讓自己可以同時容納這些經驗與感受——當世界充滿哀傷時,允許自己能夠感受喜悅、享受快樂的時刻;面對自己與別人的哀傷,也能夠給予空間去感受。快樂並不會奪走悲傷的空間,這些情緒可以同時存在。

面對這陣子以來的內疚感,當我開始練習同時容納不同情緒時,我比較能夠讓自己活在當下——去感受每一個當下的情緒、允許自己享受生活。

電影【我想念我自己】中赫蘭教授在演講中說:「我想要緊緊抓住這個演講的記憶,但我知道這個記憶也會離開。而我現在能做的,就是活在每一刻當下,然後不要太苛責自己還沒精通失去的藝術。」

我想,在疫情中,我們都在學習失去的藝術,練習活在當下,然後對於還沒精通失去的藝術,我們可以對自己和別人都能多一點寬容。